从10万到50万，美国报业如何报道新冠死亡人数？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Dorawmh，36氪经授权发布。

在涉及到公共利益的重大事件面前，新闻媒体不仅是事实的发掘者和传播者，还承担了塑造集体记忆、引导公共情绪的重要作用。

根据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数据，截至当地时间2月22日16时23分，美国新冠肺炎累计死亡病例总数超过50万例。此前一天，《纽约时报》头版刊发了一幅图片：近50万个黑点密密麻麻布满报纸的一半版面，每一个黑点代表一个死者，黑点的密集程度代表不同的死亡病例增速。

这张头版图片迅速传遍全世界，提醒人们新冠病毒在美国依然构成严重威胁。实际上，从新冠死亡人数超过10万开始，美国的报业每到一个节点就会发布带有特殊意义的封面或头版图片，例如在死亡病例超过20万后，《时代》周刊制作了一个黑框封面，醒目地打出“200000”这个数字。

那么，在新冠死亡人数不断上升的背景下，美国纸媒如何记录疫情中的集体伤痛？如何通过媒介内容放大数字背后的含义？本期全媒派（ID: quanmeipai）选择了美国报业四家媒体的五个新闻内容进行分析，探讨新闻的仪式功能与纪念价值。

2021年2月21日，美国因新冠而死亡的人数即将超过50万。《纽约时报》当日的报纸头版是一个由50万点阵构成的巨幅数据图，其中每个点都代表一个因新冠病毒而逝去的生命。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根据图上的时间标记，代表疫情发展初期的区域呈灰色，其中还可见一些空白。随着疫情发展和死亡病例增长速度加快，点阵逐渐密集，整体的色彩也由灰转黑。“我们想反映的是，一切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负责该项目的图片编辑Lauren Leatherby说。

“整幅图像的视觉效果是庞大、怪诞和病态的，那一整块黑色密不透风、无法穿透，像是笼罩在整个国家上方的死亡阴影。”Poynter的记者Roy Peter Clark这样形容他看到这幅图时的感受。

借助视觉元素，《纽约时报》将沉重的事实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修辞中解放出来，让它们不言自明。

据了解，这幅数据图1月底就在线上发布，当时美国正在经历死亡病例增速最快的阶段，然而线上发布的版本似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

经过两次严谨的印刷测试后，该图最终呈现在报纸头版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为纸质媒体量身定做的，”图像印刷的负责人Bill Marsh说，“它和报纸的头版相匹配，可见性和可读性都很强，读者往往先扫视一遍，然后陷入沉思。”

这并不是《纽约时报》第一次用报纸头版来提醒读者美国正在因新冠病毒付出巨大代价。2020年5月，美国因新冠而死亡的人数累计超过10万。《纽约时报》的头版汇编了一千余人的讣告，以呈现这一“不可估量的损失”。

在开头他们是这样写的：“这些不仅仅是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他们曾经也是我们。”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我们想传递的信息是，这么多鲜活有趣的生命都逝去了，”图片编辑Simone Landon说，“我们一直都在报道新冠相关的内容，但无论是我们还是读者，可能都已经对数字感到麻木了。”

“我们还有一个方案是想展示几百张因新冠而去世的人的照片，但无论是哪种方案，我们都想让这些元素占据报纸头版的整个版面。”《纽约时报》的创意总监Tom Bodkin说。

最终，Landon和团队收集了全国大小媒体上登载的讣告，并摘取其中最生动的细节和个人独一无二的特质，陈列在报纸头版上。

例如“Marion Krueger，85岁，住在柯克兰，一位笑容很随和的曾祖母”；“Robert Barghaan，88岁，住在纽约，几乎会修理一切东西”；“Cedric Dixon，48岁，住在纽约，哈林区的一位警员，在审讯方面具有天赋”。

“人们会谈论报纸的头版，并因为它落泪，”《纽约时报》的编辑Marc Lacey说，“我们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和社交媒体留言，一些人说他们在上面看到了自己亲人的名字。”

“在死亡人数不断攀升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些方法来让大家意识到这样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Landon说：“我们想让大家认识一些真正的‘人’，了解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对这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如何才能理解“死亡人数累计超过50万”呢？

《纽约时报》和美联社等媒体进行了简单的计算，“因新冠而丧生的美国人已经多于因两次世界大战而丧生的美国人的总和”，以及“每670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人因为新冠去世。”

而《华盛顿邮报》提供了一些更通俗化的类比。

图片来源：《华盛顿邮报》

“因新冠而去世的人数已经相当于一个大城市的人口，比如亚特兰大和萨克拉门托。”

“想象这50万人都乘坐大巴车出行，一辆大巴车核载50人。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平均每天有3100人死亡，相当于乘载这些人的大巴车将延伸至半英里以上。如果让50万人都坐上这样的车，那么这条车队会延伸95英里，相当于从纽约到费城的距离。”

《华盛顿邮报》的报道呈现在屏幕上的视觉元素并不复杂，紫色的大巴车竖直排列在灰色背景的正中间，左边是距离标记，右边是人数标记。在不断下拉的过程中，图像重复出现，数字依次上升，但又似乎难以到达尽头，这种视觉元素的重复和交互体验设计进一步增强了数字本身带来的压抑感。

类似的类比还有：“如果这些去世的人被安葬在一起，那墓地的规模将相当于阿灵顿国家公墓。”

类比，是指作者借助一些读者能够理解的事物去解释读者可能难以把握的事物。“类比和暗喻、明喻有共通之处，但类比更像是作者给读者的礼物，”Poynter的作者Roy Peter Clark这样形容类比的力量。“类比也应当讲究恰当性，如果现在用美国人再熟悉不过的足球场去类比病亡人数，那我也认为是不合时宜的。”

“这是一些遇难者的面孔，一百个不同年龄、种族和背景的人”。《今日美国》在2020年5月美国死亡病例达到10万时，推出特别版以纪念在新冠中去世的所有人。

在黑白的头版上，一百个人的头像并列排放，他们的年龄、种族、背景各异，但都展现出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图片来源：《今日美国》

《今日美国》还以直观的形式展现了这100个人在所有病亡人数中的比例：这100张面孔只是一个40*25的矩阵的一块，是所有遇难者中很小的一部分。在黑色的背景上，十万这个数字以白色和夸张的字号写出，非常醒目。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共有40万人去世，”Mitch Albom在随头版刊发的文章里这样写，“新冠在前四个月的时间内带走的人数就达到了这一数量的四分之一。但是，这场战争不是要将年轻人送到海外为我们战斗，这场战争关乎日常的购物者、祷 告者、工厂工人、医院工作人员和警察。这是一场关乎每个人的战争，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受害者，同时，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杀手。”

这一期的《今日美国》在《纽约时报》千人讣告的后几天刊发，两个版面都引起很大反响。

2020年4月，在许多美国人仍未意识到新冠的严重性时，《波士顿环球报》用16个版面刊登讣告。这些讣告由逝者的亲人或好友提交给《波士顿环球报》，主要来自于该报所在的马塞诸塞州，以及希腊、爱尔兰和意大利等国家。

图片来源：《波士顿邮报》

《波士顿环球报》的编辑称，“马塞诸塞州的新冠病例数正在激增，我们希望以此警示人们问题的严重性。”

这一异常的版面编排也被很多读者注意到，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真切的担忧。

重大灾难带来的伤痛体验往往难以触及且难以修复，新闻业内的从业者从各个方面强调了承认和剖析集体伤痛的重要性。

“我们仿佛在同时经历悲伤的所有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甚至是接受，”NBC记者Lester Holt说，“我们是否有可能接受如此多的死亡？还是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消化这个事实？但我们选择在这些重要的节点纪念，直到我们整个国家可以共同面对这一沉重的伤痛。”

《哥伦比亚新闻评论》的记者Jon Allsop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伤痛是混乱且矛盾的，每个人的伤痛体验都不一样，这让集体性的伤痛很难被触及，但无论如何，尝试着去把握它永远是一项有意义的努力。有时我感觉我们已经将这场流行病给人类带来的巨大代价合理化、常规化了，但还好有人一直在抵抗这种‘合理化’的倾向。”

“伤痛是一种残酷的教育，”《纽约客》的作者Chimamanda Ngozi Adichie说，“你会认识到哀悼是如此的不体面和充满愤怒，你会认识到语言在伤痛面前苍白无力。”在去年9月发表的一篇文章里，他这样写道。

《死亡和数字媒体》一书中提到，对逝者的“纪念”可以被理解成“一套维持生者和逝者之间的社会和物质关系的习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闻的一部分价值，就在于用符号系统重新形塑我们认知生命的方式，用图像、类比和对细节的叙述提醒人们所处的位置和当下的困境。

因此，新闻业需要顽固地纪念这种“死亡总人数超过50万”的“病态里程碑”，在重复、堆叠和满溢的视觉元素中营造出仪式感，与麻木、钝化形成对抗，并消解一部分难以言说的伤痛。

新闻学者James Carey也曾提出过“新闻的仪式功能”，新闻不仅是事实的传声筒，也在公共事件中发挥了将社会凝聚在一起的重要作用，它能让我们在超级碗的赛事中共同欢呼，也能让我们在沉重的伤痛面前共同哀悼。其中流动的情感能量不仅是仪式的动因，也是仪式的结果。

“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张，但我真的认为《纽约时报》的编辑在这个项目中扮演了牧师和布道者的角色，它关照当下，提供安慰，并呼唤了以悲剧和伤痛为基础的共同人性。”Roy Peter Clark说。

将死亡人数加和的功利主义计算方式往往让我们忽视了其中每一个个体的分量，但伤痛总会在日后以新的形式显现。

就像《纽约时报》所写，“每一桩死亡背后都留下了无数的哀悼者，这些生命的流逝会产生连锁反应，并波及大大小小的城镇。每一次死亡都会留下一些空旷的地方：一个经常被使用的高脚凳、一张空着的床或者是一个失去了厨师的厨房。”

参考链接：

1.https://www.nytimes.com/2021/02/21/insider/covid-500k-front-page.html

2.https://www.poynter.org/reporting-editing/2021/journalism-and-the-language-of-loss-an-appreciation-of-sundays-new-york-times/

3.https://www.nytimes.com/2020/05/23/reader-center/coronavirus-new-york-times-front-page.html?action=click&module=RelatedLinks&pgtype=Article

4.https://www.poynter.org/reporting-editing/2021/how-do-we-make-sense-of-the-enormity-of-500000-dead-through-the-power-of-the-apt-analogy/

5.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interactive/2021/500000-covid-deaths-visualized/

6.https://edition.cnn.com/2020/05/26/media/usa-today-front-page-coronavirus/index.html

7.https://www.cjr.org/the_media_today/grief_pandemic.php

8.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personal-history/notes-on-grief

9.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boston-globe-obituary-16-pages-coronavirus-2020-4

10.https://edition.cnn.com/2020/05/26/media/usa-today-front-page-coronavirus/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