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萝卜任人唯亲、仓储空置、外包洗钱,8个月烧完18亿
呆萝卜任人唯亲、仓储空置、外包洗钱,8个月烧完18亿……进入12月,杭州的气温已经跌到了10度。
冷的不仅有气温。作为呆萝卜的一员,李诺想在杭州摇号的梦想,站长资源平台随着社保的断缴以及被强行离职,已经渐行渐远。事实上,在过去的一周,怀疑、气愤、失望,轮番袭向这个30多岁的年轻人。
同样感受到这股寒意的,还有呆萝卜杭州分公司的300多名员工。
事实无需赘述,11月22日,生鲜电商呆萝卜官宣,因为经营不善而导致资金紧张。一时间,舆论哗然。时光倒回到5个月前,呆萝卜官宣获得了由晨兴资本、高瓴资本领投的累计6.34亿投资。和其他需要烧钱续命的互联网公司相比,呆萝卜的月GMV已经过亿。缺钱,似乎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字眼。
正如CEO李阳信誓旦旦,“公司一共融了1.02亿美金,这些钱100%用于公司的日常经营中去。如果挪作他用,我早就跑路。”
记者专访了呆萝卜杭州分公司的三名员工。结果发现:
CEO李阳,在人事安排上人任人为亲;
而所谓的人员外包,却存在洗钱嫌疑;
采购额高达9000万的采购部,却缺乏有效监管;
同时,面对“老鼠仓”行为,管理层却听之任之。压断树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高瓴资本在查到坏账后,收回了准备好的2亿美元投资。
李阳的这根萝卜,不是在冬天被冻死的,是从里面坏死的。
一拖再拖的工资
1800多万,这是李诺最初估计的拖欠工资金额。
“杭州分公司有300多个人,以每个人每月人工成本为3万计算。”李诺说。算上10月、11月,自己已经被拖欠了近6万块钱的工资。
事实已经被咀嚼了无数遍。11月20日,原本该发放工资的日子,却毫无动静。到了晚上8点,杭州分公司群发邮件,工资被延缓到20天后发放。
随后,员工社保被断,研发人员权限被收回。到了25号,杭州CTO刘峰开会承认,公司已经不行了。并在28号,通过朋友圈官宣,“杭州分公司正式倒闭”,宣布自己与呆萝卜一刀两断。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放烟幕弹,工资在6个月之后发放。
CTO可以说走就走,但员工不行。准备摇号的李诺,顿时傻了眼;在还按揭的罗天,准备卖掉刚买的新车;更多渴望在杭州安家的员工,因为社保断缴开始恐慌。300多人里,最终有100多人深夜跑到合肥总部,找到了CEO刘阳。
李诺和罗天也在,事实上,和其他100多人一样,直到见到李阳他们才明白,加上其他地区,被拖欠的工资,高达3000多万。
被压坏的不是树枝,而是整棵树。
“我手上还有三辆车,卖了还可以抵500万,给你们发工资。”CEO李阳在开完玩笑后,给出了两个近乎玩笑的解决方案。
方案一:公司没钱,账上只有100万,破产给5000人分;方案二:工资延迟一年发放,每个月发放1/12。
李诺始终不明白,不缺钱的呆萝卜,什么时候开始闹的钱慌。
呆萝卜确实不缺钱。
呆萝卜运营主体为安徽菜菜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10月。早在2018年8月,就获得千万美元的融资;到了2019年6月,还宣布拿到了高瓴、晨兴累计投资的6.34亿。
而且公司也在造血。
公开数据显示,呆萝每个月的GMV高达1.1亿元。
“6个亿的融资,大头真正是从今年4月份进来的。”熟悉内部业务的路飞算了一笔账。从2019年4月到11月,仅融资再加GMV,呆萝卜的现金流已经高达15亿。
但事实证明,呆萝卜的烧钱速度超乎你的想象。在合肥的现场,有代表算过,公司的现金窟窿已经高达2.9亿。这其中,包括了供应商欠款1.5亿,门店充值金5000万,合伙人保证金5000万,还有员工的工资以及补偿金4000万。
“还有就是无论装修、仓储、供应商这边全都是拖欠。”路飞说。
保守估计下来,在8个月的时间里,呆萝卜足足烧掉了18个亿。
2008年上映的《换子疑云》,讲述了一位工薪阶层的单亲妈妈,历尽磨难寻找丢失的孩子,但至死未休的故事。但现实比影片更魔幻,李诺曾经觉得,自己那6万块工资,早已不知去向。
钱去哪儿了
对18个亿的消失,李阳想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我们对增长的预期与需求太高,低估了生鲜的“烧钱”速度,以至于造成了消耗过快,这是我们“用错”的地方。”
后来,负责运营的李诺,主抓运维开发的罗天,以及接触业务线的路飞,把这事整明白了。整个戏从一开始,就是一部魔幻大剧。以CEO李阳为首的核心人物,一直在自导自演。员工的维权、眼泪、还有申诉,不过是小高潮。
“老板在用人上任人为亲,核心的人物都是自己的人,没有引入职业经理人;在关键的采购部,缺乏有效的管理制,滞销品金额近乎三千万;外包人员的引入,看似在吃空饷,实际上存在洗投资人钱的嫌疑...”一时间,高潮迭起。
这部魔幻大剧的第一个看点,就藏在最核心的采购部上,它存在监管缺失。
采购部究竟有多核心?
“我们平均一个月的GMV大概是1个亿左右,其实我们的毛利并不高,生鲜蔬菜是平进平出,基本是没有毛利。标品的毛利大概在10个点,所以基本上来讲的话,我们一个月的采购额就应该9千万左右。”李诺说。
而吊诡的是,每个月花掉9000万的采购部,竟然没有一套成熟的体制监管。“没有一个内部的审计机构,定期审计。就是这其实是一笔糊涂账,全是用手算的,”李诺对记者表示,“一般来讲如果大量采购的物资,都会有第三方的部门定期查一下采购的这些价格是否合理、透明,是否市场价。但除了生鲜之外,其实公司并没有这样的一个部门去做监管,我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而监管的缺失,直接导致货品的滞纳。“我们曾经看过,仓库里实在卖不出去的滞销品还有几千万。初步估计,大概有三四千万,这对于高动销的公司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由采购部监管缺失的背后,其实引出了这家快速发展公司的第二点魔幻之处,核心部门的人员架构。
“这些关键部门的要害人员,全是李阳的亲信。”李诺对记者表示。
罗天告诉记者,生鲜仓的负责人叫杨林志,是李阳之前的老部下,同时也是公司的监事。“仓库端肯定是有问题的,至于问题有多大,就不得而知了。”而负责业务线的路飞则表示,“涉及薪酬发放的直接负责人,是CEO的表妹。”
在路飞看来,李阳活生生把呆萝卜做成了家族企业。“都是他自己的人,想干什么都很方便啊。”值得玩味的是,在面对员工讨要薪资时,李阳却义正言辞,“这个公司不是我的,我只是给公司打工的。”
如果没有暴雷事件,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李阳也将成为一家老小齐上市的阵营。负责财务的表妹,负责仓储的老部下,以及不知名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一起再续中国家族企业的荣光。
整部剧最荒诞,也是最高潮的地方在于,外包人员招募的过程不透明。
“我当时有看到一个数据,是人力资源部门分享的。当时仓库的自有人员,一个月的人工成本大概是在4500元左右。但是外包员工竟然有5500元。”李诺说。
在他看来,公司请外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降低成本,但是外包人员的人工成本,居然比正式员工的还要高,这是不可思议的。除此之外,外包员工吃空饷的问题,也暴露出这家公司的漏洞。
“我们内部得到的消息是,大概10月份左右的时候,投资方的审计在仓库查出来有大量的空饷。空饷其实很好操作,我们是仓库分捡,在凌晨12点到2点,是仓库作业非常繁忙的时间。因此,我们会招募小时工。但麻烦也有,很难去监管,究竟是有多少人。而当时审计的结果,是有大量的空饷人员,在像蛀虫不干活白拿钱。”李诺对记者表示。
这一点同样也到了路飞的认同,“劳务工有一些做账空间,这里面存在了洗钱的嫌疑。发放薪酬的人是李阳的表妹,这种事情他(李阳)怎么可能不知道?”除此之外,路飞还告诉记者,”采购,生鲜这块,还有个洗钱的动作。就是账期。生鲜这块一般行规是日结至多不超过一周,呆萝卜能做到最长五周。”
为啥能做到这么长?在路飞看来,关键是赖账。“最后好的供应商都撤了,为了保障业务能继续经营,传采购侧的人自己外面找人成立供应链公司给平台供货。再借口账期长,抬高供价并给到参杂劣质的菜品的货。”
在李诺看来,魔幻的操作还体现在仓库租金上。
“我们的仓库其实非常大,我们就是租半年或者一年,但这样对现金流其实非常有害的。应该一段一段的去租,但是我们所有的,包括仓也好,包括门店也好,其实都是租了半年甚至一年。这种情况下来讲的话,是非常伤你现金流的。”
路飞还告诉记者,“仓储的库存利用率作假,实际上各城市除合肥外的仓储空置率在95%以上,在明白资金链紧张的前提下,李阳并没有及时退租,而是任由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有所动作。不知何故。”
但上行下效,“薅资本羊毛”的大军中,也出现了商户和员工的身影,路飞给的例子是赤裸裸的。
“那时候我们喊出5000万猪肉补贴。实际操作却是,半价猪肉,定价40,让利是20,然后黑产买过来后30返还给肉商,肉商自己还能继续在自己的肉铺销售,相当于各自套了10元出来。“为了骗取补贴,原本一天几千块钱的销售额,最后硬生生坐上火箭飙到了上万块。”
除此之外,员工监守自盗、虚报损耗,也为这出大戏增加了足够的噱头。“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管理层根本不管。”路飞说。
消失的2亿美元
在路飞看来,一个直接的导火索是,原本高瓴打算继续领投B轮融资,但在看到账目后及时撤手,这才引发了大规模雪崩。
“我得到的二手信息是,高瓴本来打算投资2亿美元做B轮,钱都准备好了。但是一查完账,心都寒了。”路飞说。
但在李诺看来,情况其实严重得多。“资方发现这个窟窿太大了,这就意味着公司有一些行为,连资方这种大股东他都有隐瞒。”
对此,记者咨询了普华资本的合伙人。对方告诉记者,一般VC投资后会做投后服务,持续跟踪公司财务财务状况的,所以再次投资时对公司基本财务状况是了解的。如果再次投是领投,会再次详细尽职调查,如果是跟投一般follow领投的DD报告。
而据路飞所说,在高瓴背后,也站着一批投资公司。在高瓴放弃注资后,后者同样也止住了脚步。
上帝欲让他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事实上,在B轮融资进来之前,呆萝卜已经成了空心萝卜。“当时20号的时候,我们当时都在等资方的钱进来,给大家发工资。后来高层说资方弃盘了。那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公司可能要完了。”李诺说。
有人说,杭州的秋天只有两周。在迅即的秋天之后,迎来的,将是严寒,这也是李诺等人的真实写照。“杭州公司上周就关了,东西都搬走了,已经进不去了。”
路飞告诉记者,随着政府的介入,马鞍山、南京已结清部分工资。“其实李阳他还是有还款能力的,但是我们目前还只能等。”
一个让罗天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在连续接待数十名被辞退员工之后,一位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曾叹息道,“以前来维权的都是农民工,讨要几千块钱的工资。没想到你们白领也这么难,不过讨要的是几万块钱的工资罢了。”
听完这话,罗天发了会呆,半天没吱声。
注:应采访者要求,李诺、罗天、路飞为化名